怎樣解救游離于刑罰和教育外的問題少年

新華每日電訊9月21日消息，因偷竊被送入專門學校的第二天，16歲的少年小都悄悄拆下床上的被單，打算翻越高墻逃跑。還沒來得及行動，早已看穿一切的老師把他帶回了宿舍。

等待他的不是一頓訓斥，而是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。老師的悉心教導，讓他覺得這個學校“也不賴”。

接下來的半個月里，他漸漸適應(yīng)了這里的生活，認字、看書、打球，還在疊被子的比賽中獲得了第一名。

位于廣東省東莞市松山湖附近的東莞啟智學校啟航分校，剛剛成立兩個多月，便引來諸多關(guān)注。不同于一般學校，這里招收的是一群特殊的孩子——罪錯未成年人。這樣的公辦學校，不僅在廣東是首家，在全國也不多見。

不久前，《中華人民共和國預(yù)防未成年人犯罪法（修訂草案）》進行審議期間，提出對有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進行專門教育。特殊的學校，特殊的教育方式，如何將這群特殊的罪錯少年引入正軌？啟航學校進行了探索，同時也面臨著亟待解決的困惑。

從“逍遙法外”到懸崖勒馬

高高的圍墻，教學樓上裝有欄桿，教師宿舍“夾”在學生宿舍中間，并裝有單向透視玻璃，方便老師隨時察看學生宿舍的情況。隨處可見的防護措施，顯示出這所學校的不同。

這是廣東省首個公辦罪錯未成年人犯罪學校。學校專門招收已滿12周歲、未滿18周歲的罪錯未成年人。其中包括：未滿16周歲、不予追究刑事責任的；檢察機關(guān)不逮捕、不起訴、不追究刑事責任的；法院判處非監(jiān)禁刑、且不符合社區(qū)矯正適用條件的。

上述三類人員戶籍或?qū)W籍在東莞，或者監(jiān)護人在東莞工作、居住，經(jīng)監(jiān)護人委托申請同意后，可進入專門學校學習。此外，無法查明戶籍以及監(jiān)護人信息，無法送回原籍，或是送返原籍，來東莞再次作案被查獲的，經(jīng)民政部門委托申請也可入讀。

學生在校學習時限一般為3至6個月，最長不超過3年。監(jiān)護人可以到學校探望孩子。

罪錯未成年人，是司法的邊緣點、公安的無奈點、教育的缺失點和家庭的刺痛點。

在大量受刑事責任年齡限制、無法追究刑事責任的案件里，由于沒有完備的社會矯正體系兜底，罪錯未成年人既去不了未成年犯管教所，也無法再回學校讀書，游離于刑罰和教育之外，極易陷入“犯了抓、抓了放、放了犯”的惡性循環(huán)。

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2015年至2018年，東莞市公安機關(guān)累計處理了4600多名涉罪未成年人，且呈現(xiàn)逐年上升的趨勢。

啟航分校校監(jiān)曾家樂原是一名老刑偵，令他印象最深的是，一個少年從14歲首次作案開始，到16歲的兩年間，犯案90多次。由于作案時未達刑事責任年齡，這個少年不認錯、不服錯，反而認為年齡小是逍遙法外的倚仗。

事實上，這些“問題少年”并非無可救藥，抓小抓早、有效矯正是懸崖勒馬的關(guān)鍵。2019年，中共中央辦公廳、國務(wù)院辦公廳印發(fā)了《關(guān)于加強專門學校建設(shè)和專門教育工作的意見》，明確提出加強和改進專門學校和專門教育。

為“問題少年”感到頭疼的東莞，似乎找到了解藥。2019年8月，東莞市政府成立了東莞市專門教育指導委員會，確定了由東莞市教育局和公安局作為“雙主體”，共同建設(shè)管理這所專門學校。

在學校的校園文化墻上，醒目地寫著“師教育”“警護航”的宣傳語。民警和老師共同擔起了教育“問題少年”的職責。學校全封閉管理、全年無休，民警、老師24小時值班陪護。

“老師負責教書育人，警員負責安全托底。在公安民警的威懾力下，學生更服從聽話，老師教學也少了后顧之憂。”

“賞識教育”點化“頑石”

皮膚黝黑、滿是紋身的小都，曾經(jīng)是學校里出名的“刺頭”。14歲那年，小都因為多次打架被當?shù)貙W校開除了，那時他才讀到小學三年級。輟學的兩年間，他過著“有錢就花，沒錢就偷”的日子，也多次因為盜竊被抓到派出所。

今年6月，小都偷了便利店四五條煙和三百元現(xiàn)金，被警察抓住了。和以往不一樣的是，他沒有被放走，而是送到了啟航學校。

在這所專門學校里，每個班人數(shù)不超過20人，會配備教學老師和民警。辦學規(guī)?？刂圃?00名學生左右，目前在校學生58人。

和很多學校一樣，啟航學校配備有多功能教室、心靈瑜伽中心、法治教育中心、文體活動中心、科技創(chuàng)客中心等，功能室齊全。但是，它的教學內(nèi)容很特別，由學校老師自己設(shè)計了15本教材。

尹興河介紹說，這里的學員隨時來隨時走，具有學生不固定，基礎(chǔ)不統(tǒng)一等特點，因此，專門學校的課程不能套用傳統(tǒng)教材，要設(shè)計出一套隨時能來上，上課能聽懂的教材，每節(jié)課的內(nèi)容彼此獨立。

記者看到，學校里的教學內(nèi)容五花八門，有法律與道德、軍體訓練、應(yīng)用文寫作等，緊扣生活所需。在這里老師只講10分鐘課，剩下的用體驗式、情景式教學的方式來輸入，注重學以致用的實效。

在這里，曾經(jīng)滿口臟話的小都，認識了很多字，還會主動拿起書本讀書。“現(xiàn)在老師和我說一句，我會回答一句，過去問十句都不會搭理一句。”小都說。

“這里的孩子也很單純。”曾在西藏支教5年、如今來到啟航學校教書的青年教師席華敏告訴記者，許多“問題少年”來自“問題家庭”，像小都，父親坐牢、母親在外打工，早早輟學步入社會，教育缺失，周遭環(huán)境又復雜，還沒形成正確的是非觀，往往一念之差就會走上歧路。

席華敏會盡可能地從孩子身上尋找閃光點，讓他們得到認可，認識到自己的價值。發(fā)現(xiàn)小都擅長疊被子，能疊出整整齊齊的“豆腐塊”，席華敏為學生們舉辦了疊被子大賽，小都不出意外拿到了冠軍。

“沒想到第一名是我，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夸我。”小都有些害羞。難管的“刺頭”從此開始收斂心性。

德育教育也必不可少。老師們會通過講授課文、播放視頻，提升孩子們的思想認識。“孩子們并非頑石一塊，看了教師的故事，會慢慢安靜下來，眼眶變得濕潤。”席華敏說。

此外，下午和周末的時間基本上是素質(zhì)拓展教學，學生可以按照興趣自由選課，籃球、武術(shù)、美術(shù)、心理劇、象棋、吉他彈唱等，通過這些特色課程，重建學生的健康生活愛好，以及正常的社會交際能力。

“剛開始，我不相信有這樣的學校，盜竊手機的小孩，怎么能到學校里讀書呢？”看到學校的生活保障和學習氛圍，深圳的麥女士終于放心了。“我們教也不聽，打也不聽，在這里反倒學好了，看著比以前規(guī)矩多了，煙也戒了，希望學習時間可以更長一些，我還不想讓他這么快出去。”

有效矯治打開心結(jié)

“過去，如果我死在路邊，他看都不會看我一眼?，F(xiàn)在見到我會哭，他知道錯了。”從廣東省江門市趕來看孩子的周女士，眼眶里的淚水在打轉(zhuǎn)。她的孩子因為盜竊電動車被送到了這所學校來。在這里，孩子的變化令她驚喜。

來到啟航學校的少年，都有行為偏差，他們不懂法、不識法，容易受到社會不良分子鼓動。在啟航學校的校園生活中，有效矯治是最重要的課題。

這里的矯治主要分為三大塊，一是科任老師的普法教育，二是教導警官的針對性教育，三是心理老師的心理疏導。

因為醉酒打架來到啟航學校的云山，經(jīng)過半個月的學習，牢牢地記住了老師說的一句話“打贏了坐牢，打輸了住院”，坦言自己清楚地意識到，和從前那些“哥兒們”混在一起的危害。

“出去后再也不和他們玩了，陪在父母身邊學門手藝，好好工作，把賠給別人的醫(yī)藥費還上。”云山說。

啟航分校法治副校長楊家偉說，入學時只有教導警官和心理老師，知道孩子們具體犯了什么事，目的是撕掉孩子身上的標簽，避免其他老師先入為主，影響了對學生的教育轉(zhuǎn)化。

“警官會對孩子們的具體案情做針對性教育分析，為什么會錯，有什么嚴重的后果，在學校的行為表現(xiàn)等，從震懾的角度敲打孩子們知法糾錯。”楊家偉說。

一旦發(fā)現(xiàn)孩子的行為出現(xiàn)偏差，說臟話或是動手打人，不管是民警還是老師，都要第一時間制止，糾正不良行為。

同時，心理老師會根據(jù)學生們的真實遭遇編寫劇本，讓學生們盡情發(fā)揮表演心理劇，在不同的角色扮演中認清犯罪事實、手法和內(nèi)心活動。

啟航分校心理老師李洋說，要讓這些孩子認識罪錯，糾正行為習慣和思想認識偏差，就要充分了解孩子的家庭問題和內(nèi)心情況。通過專業(yè)的心理疏導，老師努力建立與孩子們的信任關(guān)系，幫助他們整理過往，和過去的自己和解，向周圍人打開心結(jié)。

在啟航學校教育矯正的經(jīng)歷，并不會被記錄到孩子們的檔案中，它用一種庇護的方式護送孩子們正?；貧w社會。

楊家偉說，如果學生在東莞有學籍，教育部門會發(fā)函給原學籍學校，說明情況，要求學校保留學籍。符合條件的學生，仍可以正常報名參加中考、高考。

但大部分的孩子沒有在東莞上學，出了啟航的校門，又直接進入社會。尹興河對這些缺少生存技能和家庭照顧的孩子們很是擔憂，他說學校正在考慮和東莞的一些企業(yè)合作，在學生離開后能進入工廠學習技能，掌握生存的本領(lǐng)，讓他們更順利的回歸社會。

尚待分級矯治，防止再入歧途

今年8月，《中華人民共和國預(yù)防未成年人犯罪法（修訂草案）》進行二次審議期間，提出對有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進行專門教育。

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苑寧寧認為，目前地方的探索，總體上符合專門教育的規(guī)律，但仍有一些制度設(shè)計有待精細化，特別是要堅持專門教育不是拘禁措施的辦學方向。

如何處置觸犯刑法卻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低齡未成年人，一直是社會治理中的難點。苑寧寧認為，對于這部分未成年人，可以分為兩種情形：一種是危害社會的非暴力行為，比如盜竊等；另一種是嚴重危害社會的暴力行為，比如故意殺人、強奸等。二者最大的區(qū)別在于心理行為偏常程度不同，人身危險性不同。前者可以依照法定程序送專門學校，后者則需要有效糾正、矯治心理行為，避免形成犯罪人格，防止他們再次危害社會。

“這是一項難度高、挑戰(zhàn)大的工作，需要專業(yè)力量的介入，采取足夠強度的、系統(tǒng)的、持續(xù)的輔導和干預(yù)。”苑寧寧說，為保障這些工作順利開展，客觀上需要以限制人身自由的方式進行，這已經(jīng)超出了專門學校的能力范圍和辦學宗旨。

記者采訪了解到，啟航學校接收的罪錯未成年人以盜竊行為為主，還有搶劫、強奸、縱火、故意傷害、聚眾斗毆、非法拘禁、敲詐勒索、尋釁滋事等。

中國預(yù)防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副會長姚建龍認為，目前《修訂草案》對于專門教育措施的規(guī)定，仍然太過粗糙，建議對專門教育措施進行分級，入學條件、適用對象、執(zhí)行場所差別化。

苑寧寧建議，專門學校主要教育矯治輕微違法犯罪未成年人的心理行為偏常；另外設(shè)立專門教養(yǎng)制度，針對不滿十四周歲有故意殺人、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死亡、強奸、搶劫等嚴重暴力行為的未成年人，設(shè)置司法化的決定程序，配備專業(yè)人員和專門場所。

由于當前未成年人司法制度的頂層設(shè)計尚未完善，專門學校作為新生事物，辦學模式、管理制度還需進一步科學化、精細化。苑寧寧建議，在專門學校的下一步建設(shè)中，可引入專業(yè)的心理咨詢力量，采取分級分班，對學生的心理行為進行定期動態(tài)評估，具備條件者可申請離校或轉(zhuǎn)入普通學校。此外，應(yīng)允許學生節(jié)假日回家探親。 （文中部分采訪對象為化名）